去年九月,劉清華抵達台灣伴著她的是手提的五公斤的箱子。裡面的翻拍臺是十四天閉關創作的夥伴。Last September, Jess Lau arrived in Taipei with her 5kg tool-box, her only companion in a 14-day quarantine retreat. Together, they completed a new stop-motion animation piece.
【原文刊於《幼獅文藝 》10月號,2022 年第826期】
五,六十年代香港偷渡潮,大量中國民眾逃難到港,土瓜灣一條窄巷盡頭有一檔無名理髮攤,那個坐在板凳上的老頭子告訴我,他當年拿著一個理髮箱就跑到這邊來了。「打仗都要剪頭髮。」離鄉背井,漫漫長路,箱子裡載著一種生存意志,手抱箱子,彷彿那裡都能安身立足。二零二二年,我做了將近十年定格動畫 [1] ,每次遠行,駐村,我都會帶著一個箱,箱子重五公斤,要是再重一點我就提不動了,裡面放著一台日本LPL企鵝牌LD-210形的桌上攝影翻拍檯。
翻拍檯 [2] 是最基本的定格動畫製作工具,功能和結構看似簡單直接,質量的高低卻嚴重影響拍攝效果。我的LD-210是鋁合金製,鋼材穩固,是日本中古品,駐村日本時以非常令人愉悅的價錢弄到手,有著湖水綠色的支架,因為是桌上形,只能拍到A4尺寸內的原稿,這樣的大小卻合我心意。
去年九月,我提著箱子來到台灣。
瘟疫持續蔓延,所有入境者著地後都會被分派到一個獨立小房間,強制與世界隔離。房間有一張床、書桌、一把靠背椅,最重要的,是飯店必備,那幅用以拒絕時間的全遮光窗簾。任何人都不得進出,三餐皆準時備好放在門外,還有蒸餾水兩大箱。這簡直是動畫師夢寐以求的工作室,一種完整的封閉,沒有人會苛責我拒絕社交,無需出門處理雜務和惱人的三餐。所有逃避、拖延創作的藉口都頓時失效。大好機會,我決定要在隔離期間完成一部動畫短片,其餘的都與我無關。
翻開點子筆記,裡面都是些零碎的草圖、書摘、像麵包屑一樣的詞詞句句。
許願池
屍體的臉朝著夜空
血紅的露珠是流星引起的(哈姆雷特)
時間炸彈
我用鉛筆遂句圈起,一顆顆小星星突然在我腦內緩慢炸開⋯⋯
於是我把窗簾拉好,飯店隨即變成暗室。打開箱子,燈亮起,一切準備就緒,可以開始了。首先,我把一顆金色的星形剌繡徽章放在檯面的正中央,用鉛筆輕輕在星星的角旁做記號以固定位置,拍一張照,用針把徽章的銅線挑出,放回原位,再拍一張照,重複用細針把線逐條挑出,抽走,然後再按下快門,直至星形的角變鈍,直至星的形狀消失,化成星塵般的棉絮,再拿一顆新的放上檯面。我就在一個背離世界的黑箱裡重複動作,重複拍照。一套完整創作規法的生成。
・第一天,通常第一天都充滿拼勁,我盡量把拆線的動作分到最細,好讓最後的影像有一定長度和細節。燈光太刺眼,做了四個小時,眼睛已經乾澀疼痛,這樣下去,十四天夠用嗎?
・第二天,手不夠靈巧,針不斷刺到指頭,一滴血落到檯面之上,不能拍了,這麼一滴血就令影像失去連貫性,早上工作的幾個小時報廢。我向飯店拿來一盒藥水膠布,緊緊包住十根手指的指頭,畫面有點荒謬但效果令人滿意。
・第三天,發現若連續工作三小時閉目休息三十分鐘,一天就可以集中做六至八小時。其餘時間,連手機都不想滑。
・第四天,終於要處理較小形的布章,大小跟我的小指頭差不多,每挑一下線,星星就嚴重偏離原點,碎開後的星也變得相當脆弱,一個呼吸就把棉絮吹走,開始時畫上的位置記號也是徒然,令人頭痛。
・第五天,心無雜念,只注視眼前物像的微細變動,手自動地活起來,重複動作,最理想的創作狀態。
曾經,我用身體將一幅長三米的白牆填滿、在一張畫紙上描圖然後擦掉再描圖,直至紙張被磨蝕不見,現在把完好的徽章拆成碎屑。以大量而重複的勞動去破壞現實裡的物象,以攝影客觀地保存每幀的「真實」,記住消失、崩解的過程,同時,把真實的碎片連起,建構出虛擬世界裡獨有的時空厚度,製造幻象。
一種此消彼長的創作法,聚焦兩個世界間的流動和轉換。每一個破壞都能生出一種創造。
・第六天,醒來,拉開窗簾偷一下陽光,竟然遇上日出,橙黃色一顆。在香港幾乎沒有看過日出。有預感今天會一切順利。
・第七天,晚上電腦讀卡速度突然變慢,明天得換上一張新的。每天完工時無論多累,都必須把記憶卡備份。我不能承受記憶卡壞掉,而記憶卡最喜歡突然壞掉。
・第八天,好久沒有講話,繼續拍。
・第九天,繼續。
對我而言,定格動畫之所以如此迷人,是它總愛遊走於真實與虛幻之間,曖昧不明。早在一百年前,法國定格動畫《自動搬家公司》(1912) [3] 就簡潔完美地給觀眾展示了箇中的真髓。在那個世界,搬家不再需要工人動手,每一件家具都會從原有的房子自動沿著街道走,爬上樓梯,打開新居的門,自動佈置好一切等候主人。在物理世界不曾擁有生命之物被動畫師注入靈魂,自由移動,蹦蹦跳到觀眾眼前,打破人們對物像的認知,以撥弄常態,把玩真實催生出來的魔法。最早將定格動畫放進電影的法國製片人Émile Cohl (1857-1938)說:「不要做相機能做的事——做相機不能做的事。」,而製作動畫的英語動詞 animate 就是來自拉丁文的「animare」,意指賦予呼吸,賦予生命,或許這就是精要所在。
往後一百年,出現了無數活用逐格動畫技術,扭曲時空,創造出新世界的現代巫師, Jan Švankmajer的泥人饕宴,在觀眾面前吞下荒誕詭譎的慾望;Bruce Bickford 的宇宙裡,萬物都在一片混亂和暴力中液態變形;Nina Sabnani 糅合紡織與動畫,用針線帶領我們穿梭時光,追溯印度故土的歷史和神話。最初觀看這些動畫時獲得的驚嘆,並沒有因為重看多少遍而有所減退,相信必然是藝術家的精神、力量和痕跡都逐幀,逐幀,濃縮至影像之中,以永恆的姿態流動下去。
跳出動畫,回到現實。打從八十年代起,電腦開始普及,大量計算機動畫湧現,主打逼真流暢,特效豐富的商業動畫大行其道,但我依然瘋狂迷戀定格動畫這門古老技藝。也因為能力問題,因為美學上的偏執,我都把心力聚焦在創作過程的勞動、時間與動畫的本質之上。就把自己化成一台機器,遵循指令和規則動作,以節約純粹的影像凸顯定格動畫能夠創造與扭曲時空的獨特性,讓能量在真實與虛構間輕盈流動。而我創作的遺痕則確切地藏匿在影像的魔幻力量之中。
然而,當清楚知道藝術家的命都被保存在作品之中,甚至活得比本人還長,創作難免變得沉重,痛苦。但你又明白,輕盈才美。曾經幾次我用上大半年時間製作單部作品,同樣是放下生活,一個人日以繼夜躲在暗室裡埋頭。而現在只是十四天,十四天理應易如反掌,理應駕輕就熟,但我錯了。只要進入暗室,種種自我質疑,否定,孤獨必定來訪,除了創作還得應付他們。
・第十天,每個呼吸,動作都相當謹慎,想到如果一不小心撞到相機就頭皮發麻。
・第十一天,黃昏才打開餐盒,數十隻螞蟻在享用我的三明治。想吐,想要新鮮空氣。兩顆「普拿疼」。
・第十二天,我用透明盒子裝起散掉的星星棉絮(影像的屍體?),難以名狀的一團卻又不捨得丟棄。
・第十三天,興奮又沮喪。
最後一天,最後一顆星星完成。關燈,移走相機,待燈具涼掉後卸下,用泡泡紙包好,以扳手鬆開螺絲,分開檯面、中柱和支架,遂一放入箱子。把箱緊緊關好,洗個臉,深吸氣,打開房門。我終於完成動畫《星星噴泉》的原素材,後續的工作只需要連起全部照片,將二千個分割的片刻順序粘在同一條時間線上,濃縮成一秒十二幀播放,眼前的星星便會一顆接一顆不斷自我腐爛、炸開、粉碎,如同願望失去的瞬間。
動畫後來在大館當代美術館展出,投影至一幅懸在半空的大螢幕之上,影像不歇息地流動,糖果色的星星在半暗展廳的中央閃耀、瓦解、分裂。由現實虛構出的幻象又再重新介入真實。與此同時,作品離我愈來愈遠,我的生活也回歸日常。某天,我在大學便利店喝著廉價的美式咖啡,煩惱著異地生活的瑣事時,突然想到落難理髮師的手提箱。或許每個移居者都有個箱子,攜著他僅有的,珍重的,從一地移往另一地,一個精神般的存在。
當然,即使我的LD-210掉了,即使我不再創作,世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沒有人會因此而感到困擾,而我還是要繼續在這片慌張混亂裡偷生。但我還是希望,希望那個正安坐房間一角的箱子,在我再次進入暗室之時給我藏身,也唯有如此,我才可還原一個更加真實的世界,讓我無論身在何處,都能經驗每幀活著的片刻,而那很可能是我僅餘的依存。
注:
[1] 定格動畫(Stop Motion Animation),又稱逐格動畫,一種動畫技術,其原理即將每幀不同的圖像連續播放,從而產生動畫效果。
[2] 翻拍檯(Copy Stand)是一組基架,用以固定相機位置拍攝檯面上的原稿或物件,相機可微調俯仰以確保水平拍攝,以及在中柱上下升降方便構圖,燈具則設於檯面的左右兩端,提供定光拍攝。
[3] The Automatic Moving Company (Romeo Bossetti, 1912) [view on Yout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