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我捧著2019年初在上環摩囉街買下來的《三毛流浪記》全集,著陳顯宗隨手拿一本寫個讀後感,他就抽出第10冊,即這個改編1947-49年上海《大公報》上連載的《三毛流浪記》,於1974-76 改編重發的全集的結尾篇。第10冊出版發行時,正值文革尾聲。為何此時重新整理流浪記?有何逼切性?1977年6月1日,全新的三毛以系列漫畫《三毛學雷鋒》形象復出,那麼三四十年代的順命也誠實的街童三毛是一種準備嗎?第10冊結尾也許不單是一個集子的故事結尾,也是一個時代的句號。這個句號,如陳顯宗所說,是「創傷性黑暗時代後價值觀」的重新建立?重新尋找容身之地的時代? FP friend Sam Chan took #10, the last volume of the story of Three Hairs’ wanderings for a quick review. The denouement of the series, this number in a way also marks a specific period in China, the final waves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he Wanderings series was in fact a reprint and adaptation in 1974-76 of Zhang Leping’s work from 1947-49. What was the urgency for these stories, originally meant to portray 1930s-40s Shanghai, to appear? What kind of precedence is it when we now know Three Hairs re-appeared anew in a series Three Hairs Learning from Lei Feng in as early as 1977?
本事 synopsis [volume 10] 那似狼窩、似魔窰的地方正是偷竊集團的所在地。小瘌痢引三毛去進見大王,頭兒答應收下他。從此三毛被迫去搶錢、偷棉花、扒錢包。一顆善良的心使他不願幹這罪惡的勾當,他把搶來的飯、偷來的錢包又還給別人,遂遭到頭兒的責打。三毛堅決離開了魔窰,重新流浪。社會上亂哄哄的,看來天要變了,他盼望看光明世界早點出現。The devil’s kiln like den was a place where children were trained to be pickpockets. The gang’s chief took in Three Hairs, thus began his life to steal, rob and pickpocket. His conscience hurt; he gave the food he robbed from others to those more miserable than he was. Naturally he was punished by the chief. He left the den and resumed his drifting. Society at large maddened with chaos. The world is collapsing, and he was hoping for a brighter world to appear soon.
記得初讀《三毛流浪記》應該是在兒時上海理髮鋪的漫畫堆中,看膩了可倒背如流的《老夫子》系列,順手拈來隔壁散亂發黃的一本漫畫,內容已盡然全忘,只依稀記得丁點怪有趣的感受。沒料到十多年後再讀,頓覺失之交臂,亦不禁為其抵死精采的明嘲暗諷拍案叫好。
《三毛流浪記》被奉為優秀兒童讀物,備受內地軍政教育界別人士推祟備致,有趣的是三毛並非「雷峰」式楷模般規行舉步的乖寶寶,而是個小小的流氓地痞,甚至乎一度當上扒手,但其為人單純直率,故亦無損讀者對三毛的憐愛與理解。全書活用流浪兒童三毛童真善良的視角,遊走城市大小角落,不僅寫盡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草根階層的大小人物,當中亦不乏濃烈的批判意味,卻每每能順利通過政治審查(文革除外),繼續以另類方式針砭時弊。
城市漫遊
腦海最先浮現出的是班雅明 (Walter Benjamin) 所提出的城市漫遊者 (flaneur)之概念,他們旁觀著都市文明與熙來攘往的人群,卻能自由徜徉、悠然自得,活在刻板的城市生活經驗以外。據班雅明的描述,他們是詩人、妓女及乞丐的結合,既身處其中,又能以觀察者的身分旁觀,靜默地紀錄着城市生活面貌。三毛雖無雅士 (dandy) 之我行我素、遺世獨立,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樂天派拾荒者,憑心之至、隨遇而安,又帶點詩人般的感性與敏銳,直率童言往往能引人發噱。倘若波德萊爾 (Charles Baudelaire) 與巴黎之憂鬱罪惡相互映襯,那麼三毛的良善直率在當時的上海社會更顯得難能可貴。
荒誕現代
三毛赤著身子流浪,有一餐沒一餐的,相比起暖衣飽食,他更重視精神上的滿足。他把領到的糧食讓給弱小,把偷來的財物歸原主,甚至乎在脫離小偷集團時把身上的衣服也還回去,體現的是他那種倔強的生存之道,對自我道德規範的實踐,才不致讓自己完全迷失。尤其甚者,他曾拿著小偷老大給的錢,發現於物資短缺的城市即使有錢也根本買不到米糧所需,令人側目的就在路邊啃起樹皮來,豈料也慘被趕走。他也看到過進口貨品壟斷本地市場,讓他理解到社會上的不公義,資源分配的不均,以及這些荒誕的現象組成扭曲醜陋的社會,卻沒有絲毫動搖到他依然故我的處世方式。
核武神車
最難忘的情節莫過於一位油漆工在塗上勸阻市民隨地吐痰標語時卻大剌剌依法為之,三毛此時一句可圈可點的話「這個世界,犯法常是知法人」,說的既是油漆工,也是說當時上行下效的政府,含蓄而犀利,尋根究底點出問題核心。更耐人尋味的莫過於牆上的標語「一口黃濃痰/勝過原子彈/若使隨地吐/你即殺人犯」,為了推廣公共衛生將濃痰的威力誇飾為高於原子彈,也不盡止於幽默,更與當時中國科技發展及民生情況相連。中國於1966、67年分別成功試射原子彈及氫彈,躋身核武大國,並恃之與美蘇等國分庭抗禮。原子彈、氫彈一時成為頂尖科技的代名詞,然而當時國內久逢禍亂,文革以後物資糧食匱乏,很多人對耗費大量資源人力於發展核武甚或換取相關技術材料視為不智之舉。同樣諷刺的是當時高舉馬克思主義的國家領導人宛然不覺其所作所為,跟在馬氏《印度起義》中描述載有札格納特神像的大車一般,於大祭時把投身其下的狂熱信徒輾壓至死,而他們則為了大國夢而餓死了不少人民。標語中的「殺人犯」既把原子彈等新式核武定性為殺人用的科技,非是甚麼宏大理想,更把矛頭直指向當時的領導層。
光明世界
作為全系列的終結,本書 (第10 冊)的收尾也饒有意思,除了刺眼的「反飢餓,要吃飯,反迫害,要民主」口號,也反而於尾聲描繪出一個亂哄哄、「飛天堡壘」胡亂抓人的亂局作結,並表示是要變天的時候。放置於現實之中,整套系列於1974-76年再版,固然因為文革後期漸漸的藝術解封,也作為一個創傷性黑暗時代後價值觀重新建立的契機,是以單純善良三毛實為最佳人選,而流浪本就是尋找容身之所的過程,整套《三毛流浪記》為通往未來的列車,縱然身處漆黑之中,仍冀盼希望。
在此以1979年的詩為作結,也作為一個時代的註腳。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顧城《一代人》
| 陳顯宗 20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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