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teacher who passed on more than knowledge, but inspirations. FP writer Vanessa Tsai, a teacher herself, has been inspired by Wu Sheng. 傳授知識是老師的職責,單單傳授知識的老師,也算是一個老師。「據點。句點」寫作人蔡季妙國中時遇過一個不僅單單傳授知識的老師,老師老了,相處回憶串串,縷縷如煙,卻常存心中。不求聞達不望回報,春風化雨,無聲無息潤澤大地,這是一個好老師成就另一個好老師的故事。(編序/黎偉亮)
**feature image: 吳晟老師和兒子志寧的合照,相中二人愉快的合作著,之前父子關係緊繃的狀態已完全放鬆了。Wu Sheng and his son
He’s Still Young (documentary, trailer with English subtitles) 《他還年輕》預告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7oOkUTwhLU
在全台灣⼀⽚「他還年輕」〔註1〕的聲浪中,我想記錄⼀下這紀錄⽚中的主⾓, 曾在我⺟校,溪州國中服務的⽼師,吳晟。
「吳晟,本名吳勝雄,曾任溪州國中⽣物科教師,是位台灣鄉⼟作家,創作以新詩為主、散⽂為輔。吳晟妻⼦莊芳華與吳晟同樣是教師。」以上是透過網路摘錄⾃維基百科裡對吳晟的介紹。片中很多這位鄉⼟作家的種種生活細節,如寫字時維持著油印時代刻鋼板的⼒道、寫錯字要掉丟重寫等,可以看出他書寫態度的縝密和⿔⽑;提到⽼⺟親的哽咽、為女兒叫屈的境況,可以看到他⾯對親情時的激動和真誠;還有更多這鄉⼟作家平常待⼈處事的例子。這些都記錄在「他還年輕」這部⽚裡,畫⾯⽐我說的還引⼈,就不再贅⾔。看過「他還年輕」這部⽚了是嗎?那麼細⼼的妳/你,是否注意到⽼師哽咽落淚之時,他⽤什麼物品擦乾了⾃⼰的眼淚?在那畫⾯出現時,不禁摸摸⾃⼰⼝袋裡的⼿帕,好險,⾄少這部分,我有跟好⽼師的腳步。疾呼要愛護環境時,吳晟不是只喊喊⼝號⽽已,畫⾯記錄了他各種⾝體⼒⾏愛護環境的細節。⽽這⼀切,畫⾯紀錄⽐我那駑鈍⽂字所表達的傳神上萬倍,走進戲院看看就知所⾔不假。然⽽,我還是用文字把他的點滴記錄下來,跟大家分享。
國中時
蔡季妙和吳志寧的合照,攝於「他還年輕」於台灣彰化市的首映會。Vanessa Tsai with Mr. Wu Sheng at the screening of He’s Still Young.
「⽼師,你在寫負荷〔註2〕的時候,真的有想著把⾃⼰『擬物』成陀螺嗎?」這是記憶中,第⼀次跟吳⽼師的對話。是,吳⽼師是⽣物科⽼師,但是他的⽂章卻在我的國⽂課本裡出現,那陣⼦每張考卷都要考⼀下「擬物法」。因為當時國⽂科⽼是考各種修辭法、引申義那些總讓⼈對⽂字⽣厭的題⽬,⼼想:難得有個作家就在⾝邊,逮住機會問⼀下作家本⼈怎麼看這些事。「啊唷〜季妙啊!那個是分析⽂章的⼈寫的啦!寫⽂章的時候,不⽤想這些。看作家⽤了什麼修辭法是分析⽂章的⼈的工作。寫⽂章的時候,我們只要想著把我們的作品寫好,這樣就可以了。」這是記憶中的⽼師,也是⽼師⼀直以來維持的樣子態度,總是回答真誠、謙虛,然後不忘⿎勵學⽣書寫。⽽當時國中⽣的我,因為厭倦考試,以為恃著⽼師給的這個答案,就找到了個不⽤再兢兢業業讀國⽂的理由。因為,⼀切的註釋、引申義,都不是作家的本意,背那些根本就沒有意義。殊不知,我自以為能挑戰作者的無禮提問,竟沒有讓⽼師感受到冒犯,反⽽在隔天抱來了那時候他已經出版的所有作品,給我,⼀句話也沒說的就這樣要我收下、帶著。這麼多年過去,都沒有跟⽼師說出⼝:「⽼師啊!您的⽂字,真令我常常讀到視線模糊啊!」尤其吳⽼師描寫⾃⼰⺟親⾟勤地在⽥裡工作的樣貌,自己年紀漸⻑離開家鄉⼜很想念鄉下的時候,讀來尤其淚眼朦朧。畢業之後,跟⽼師和莊⽼師很少聯繫,知道他們就在那兒,卻很少到他們家拜訪,可是,他們卻常常在我的記憶中出現。莊⽼師在⽣物課確實埋了些種⼦進我的⼼裡。是的,平⼼⽽論,吳⽼師沒有在我的課堂為我上過課,我的⽣物⽼師其實是莊芳華⽼師,就是那位默默⽀持著吳⽼師的另⼀半。⽽吳⽼師積極為家鄉做的,卻讓當時也處在這⼩鄉村裡的我受惠。
記憶裡
在國中週會期間聽過⼀個很短的演講。當時每週六的早上,所有學⽣都要搬著⾃⼰的椅⼦到草地上,頂著⽇頭聽演講,是受罪的兩節課。但是,某個週六的演講很短,我們都感到有點莫名其妙,但是學⽣就是如此,可以提早結束都是愉悅居多。後來這件事沸沸揚揚,⼗歲出頭的我知道那個⼈因在演講中直呼蔣中正的名諱,⽽遭到提早按鈴結束演講的對待〔註3〕,在我記憶中烙下深刻的印象。直到多年之後,跟莊⽼師提起,芳華⽼師⼀邊告訴我,當時演講的講者正是作家林雙不〔註4〕,⼀邊訝異當時只是國中⽣的我竟然還記得,⽽邀請他來的,正是吳⽼師。
記憶裡
更⼩的時候,國⼩五、六年級時,鄉下發生過很盛大的事情,就是有劇團、舞團要來溪州演出。印象中,其中有⼀次是畢業舞展,舞團裡有當時「星星知我⼼」的大姐秀秀、⽯安妮。從⽼師的《⽂學⼀甲⼦2》找到了往事的線索〔註5〕,為什麼劇團和舞團會到⼩鄉下來?因為吳⽼師。書中⽼師還提到
,劇團準備就緒,⾳樂漸漸響起,⼩孩卻穿梭場內喧鬧著,⽼師還因此向劇作家致歉,⽽劇作家卻覺得這樣才正常。這些令全鄉和全校鬧哄哄的事我都記得。可是最該感念的恩情,卻有點遺忘了。為善眾多的兩位⽼師,不知是否還記得?
跟⽼師們斷了的聯繫,在反國光⽯化〔註6〕時⼜接上了。那時,我在校園裡不斷地提醒學生如果讓這樣的⽯化業落腳彰化,那麼那⽚美麗的泥灘地,將失去所有的⽣命,我們將再也看不到孕育在那⽚灘地上的⼀切⽣物,漁⺠也將失去他們維⽣的⼀切,更甚可能會危害到居⺠的⽣命。這樣環境上的急事即將在⾝邊發生,我卻只能待在教室裡上班,為學⽣上課,覺得⾃⼰真的很無能。記得那時候,不知道怎麼跟學⽣說這個環境將會有巨大的變化,⽼師就寫了《只能為你寫⼀⾸詩》〔註7〕,在課堂上無計可施的我,選擇念這⾸詩給學⽣們聽。沒想到,⾃⼰唸了兩句,直接哽咽,流淚,課堂上⼀⽚寂靜,學生應該被完全嚇倒了。直到我擦了眼淚,繼續唸完,那堂課,就這樣保持靜悄悄的直到完結。其實我⾃⼰也被嚇倒,不知道閱讀有感的⽂字,透過聲⾳朗誦出來,原來這麼有⼒量。相信孩⼦也有感受,就讓那種⼦埋下,就像當年莊⽼師在我⼼裡埋下的。
那時自己很需要點什麼的⽀持,硬著頭⽪打了電話給許久不曾聯繫的⽼師,⽼師在電話那端緩緩地說:「季妙,帶學⽣多看看這⽚美景,欣賞欣賞⽣活周遭,我們擁有的⼀切,也適合這種年紀的學生,沒有⼈知道未來會如何。國光⽯化是不是真的會蓋在這?我們當然很努⼒的在阻⽌,可是沒有⼈有把握。讓學⽣知道這⽚泥灘地有多重要,大概是你在課堂上可以做的事,也是很重要的事。」就這樣,安撫了每天在教室裡卻冀望到抗議現場貢獻⼼⼒的我。只記得在那學期期末的時候,邀請了彰化鳥會的講座,講師透過⾃⼰拍攝的照⽚及影⽚,為學⽣們解說了逭片位處台灣中部的泥灘地的特別之處。⽽學⽣最後向我問了一個⾄今難以忘懷的問題:「⽼師,大家都說孩⼦是國家未來的主⼈翁,可是,他們為什麼都不問問我們想要什麼樣的未來?」這個議題在工作場域提起⼜輕輕放下之後,政府終於宣布,不會在彰化建廠。何其幸運如我,⽼師⼀直都在。
⾏善無數的兩位⽼師不曉得是否記得這件事:國中時,家中遭逢困頓,病倒的爸爸可能失去工作,家裡可能失去所有的經濟來源。當時家裡剩我⼀個⼈在鄉下就讀,⽼師知情後,⼆話不說跟媽媽提議可以收養我,⽀持我繼續唸書。當時老師家裡已經需要教養三個⼩孩,但是他跟媽媽說明,家裡多⼀個⼈吃飯,沒差。雖然這項提議並沒有成真,但我多年後聽媽媽提起之時,感到⾮常愧疚,我怎麼記不起這件事。在我最需要協助的時候,沒思考太多就伸出援⼿的⽼師,我怎麼會這麼久都沒有跟他們聯絡。記憶中,凡是跟⽼師道謝的時候,⽼師總是說:「啊〜這就沒什麼啦」,即使這些事其實需要他費⼼花時,還是⼀副「這些都是順⼿做的,不費⼒」的模樣。不管記得或不記得,⽼師⼀直都在。
雖然不常聯絡,但是⼀直沒有覺得斷了聯繫,最主要的原因大概就是⽼師總會有著作出版,⽽我就是恣意閱讀⽼師作品的讀者。《筆記濁⽔溪》〔註8〕放在教室裡,愛不釋⼿,是我隨時都會拿起來再翻個一兩⾴的書。這條溪為我家鄉所有農產帶來灌溉⽔,我沒能好好順著她從源頭⼀直探訪到下游,但是從⽼師⽂字上的描述,很容易可以將⾃⾝置⼊其中,閱讀時讚嘆著⽼師的功⼒。從紀錄⽚才看到芳華⽼師和吳⽼師⼀起開著⾞探訪濁⽔溪上、中、下游的⼀切,再將⼀切所聞所⾒記錄於《筆記濁⽔溪》⼀書。做⾜了功課,每⼀本著作都這麼認真,他是多麼的熱愛寫作。
「大家都說我鄉⼟詩⼈啦,還是有個『⼟』字。」⽼師這樣開⾃⼰玩笑地展開映後分享。還在現場⾃我模擬,披著⻑圍⼱,走在純園樹林裡瀟灑的模樣,說明期待⾃⼰在畫⾯上可以如此優雅。接著⽼師坦承⼀直深為紀錄⽚中導演紀錄了憂愁滿⾯的⾃⼰所苦。確實如此,從開場也明⽩,讓參與者開開⼼⼼的聽他說話是⽼師⼀直以來的⾵格,很少讓大家看到眉頭深鎖。然⽽,北農事件〔註 9〕,是全台灣都注意到的事情,怎麼可能對⽼師不造成影響?連媽媽和我在家從電視上看著這些荒誕事,她⽼⼈家也語重⼼⻑的說:「吼!把⾳寧叫回來啦!咱⼜不是沒錢,幹嘛待在那裡給⼈家糟蹋!」這是我媽,⼀個關⼼她的⻑輩,⽽⽼師,您是⾳寧的爸爸啊!那個願意繞著她轉啊轉的陀螺阿爸ㄟ,怎麼可能不受影響。有趣的是,真的正如⽼師⾃⼰的觀察跟剖析,當時我較為擔⼼的不是⾳寧學姊,⽽是您。連我媽媽都這樣說的時候,我跟她說:「他們隨便亂說,我們沒辦法塞住他們的嘴,只要可以把事情往對的⽅向推進。學姊會很穩定的向前,她會⾃⼰斟酌情況,妳不⽤太擔⼼。」只不過在這麼說的同時,確實也曾因為這事情問過⾃⼰,信任和不捨同時存在的時候,該怎麼好好地表達這樣的情緒?過多的詢問是否就是不夠信任?然⽽,⼼中的不捨,⼜該如何安放?⽚中將⽼師的抑鬱輕輕紀錄下來,有⾎有肉,確實是扎根此鄉此⼟,與大家並肩在⼀起,有笑有淚的詩⼈。難怪導演也坦⾔這段是他掙扎很久也無法捨棄的紀錄。⽽您果然也⽤您最拿⼿的⽅法,書寫,將事情如實記錄,然後放下,繼續向前。
從志寧〔註10〕的分享中,聽到⽼師曾經因為擔⼼志寧課業⽽緊迫盯⼈進⾏陪讀計畫,吳⽼師不管做什麼都堅持的個性,除了書寫以外,竟然在此時也⽤上了。然⽽,那次的父⼦交戰中,他卻在跟志寧詳談之後,留下⼀張紙條,默默地退了場。這是讓⼈很動容的事情。繞著⼦女轉啊轉的阿爸,也會在⼦女茁壯之後瀟灑退場,這是真正的溝通吧,各⾃表達⾃⼰的感受及⽴場後,經過思考,不再堅持⼰⾒。當然,志寧在那個年紀可以接受⾃⼰的爸爸如此緊迫盯⼈也是個難得⼀⾒的年輕⼈。從原本關係緊繃的父⼦,直到現在志寧回到⽼家居住,唱著⾃⼰父親寫的詩,⼀點⼀滴的分享著⾃⼰的⼼路歷程,實在動⼈。今天引⾔⼈提到,他覺得吳晟精神就像⼀陣⾵,不曾看過的存在著,然⽽沙沙的葉⼦聲、彎下枝條的樹⽊都能證明⾵的存在。⽽我實際感受過的是⼀股暖流,⼀股來⾃鄉下⼟壤孕育出來暖意滿溢的清泉。在吾鄉茁壯時,在吾鄉經歷困境時,⾝旁⼈遭逢急難時都能證明這暖流的存在。⽼師⼀直在,真好。
這⼀切,或許真如⼩孩穿梭場內喧鬧時,劇作家的正⾊解釋:「不要以為孩⼦們跑來跑去,沒有在看或沒有在聽……」那其中⼀個跑來跑去的孩⼦,也⾃知沒看懂、聽懂,但卻刻進⼼裡。在「他還年輕」之際,將這些感念一一記錄,提醒、鞭策⾃⼰也有成為⼀絲絲暖流的可能。
完/
〔註1〕「他還年輕」是一部2022年由吳晟為傳記主角的紀錄片,林靖傑導演執導筒。預告片: https://youtu.be/87oOkUTwhLU,上映中。
〔註2〕吳晟1977年詩作《負荷》,於1980年編選為國立編譯館版本之課文教材。詩中,「阿爸每日每日的上下班/有如自你們手中使勁拋出的陀螺/繞著你們轉呀轉/將阿爸激越的豪情/逐一轉為綿⻑而細密的柔情」是當時國文考卷必考題材。
〔註3〕1987年台灣解嚴,推算這場演講該發生在解嚴後的三年內。因當時的社會氛圍,人們尚有不能直呼蔣中正的想法,而應以其特有的稱呼,並且提及時要⽴正站好,書寫時還得在名字前空⼀格(請原諒筆者不想依循他們的期望),⽽軍隊⼀直到 2011年才廢除提及國父和蔣中正要⽴正站好的規定。
〔註4〕林雙不,本名黃燕德,臺灣雲林人,一位台灣作家,從小就開始寫作。九歌出版社紀錄:是國內有原則、重思想、獨來獨往的文學工作者之一。《引自https://reurl.cc/AOWAlQ》。相關資料可閱讀https://reurl.cc/D3MAM6。
〔註5〕在分享會後很想提筆記錄這些思緒時,那⾮常模糊的畫⾯讓筆者猶豫卡關。⼀直以為⾃⼰⼩時候去的是雲⾨舞集現場,然⽽,求證的過程發現時間跟舞碼似乎不太對得上。再跟吳⽼師請教時,⽼師直接寄來了《⽂學⼀甲⼦》⼀套書。原來,當時因為吳⽼師和汪其楣劇作家的交情,溪州迎來了⼀連串的劇團、舞團,雲⾨是其中⼀場。
〔註6〕反國光⽯化是指反對國光⽯化於2005年所提出的國光⽯化開發案。相關大事記請參閱https://reurl.cc/ERNoNR。
〔註7〕《只能為你寫⼀⾸詩》,吳晟2010年為反國光⽯化、搶救⽩海豚記者會的新詩詩作。https://e-info.org.tw/node/56856。
〔註8〕《筆記濁⽔溪》,吳晟於2002年擔任南投縣駐縣作家時完成的作品集。
〔註9〕北農事件,是指吳晟⻑女吳⾳寧於2017年6月到2018年11月期間擔任台北農產運銷公司(簡稱北農)總經理所面對過的各種輿論。吳晟2020年以《北農⾵雲:滿城盡是政治秀》紀錄期間各事件的來⿓去脈,⽽吳晟本⼈也表達這段期間,完全無法寫作,只好把所有事詳實的記錄下來。
〔註10〕志寧,吳志寧,是吳晟的⼩兒⼦,⽬前是獨⽴⾳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