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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nie Yan / 柔軟的齒輪 往 臺中國際動畫影展 2018 札記 Notes on TIAF 2018 (Taichung International Animation Festival)

Winnie Yan / 柔軟的齒輪 往 臺中國際動畫影展 2018 札記 Notes on TIAF 2018 (Taichung International Animation Festival)

YAN Wai-yin Winnie 忻慧妍

YAN Wai-yin Winnie 忻慧妍

發表於: 25 Feb 2019

「眼睛就是身上的燈。你的眼睛若瞭亮,全身就光明;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
馬太福音 6:22-23

《馬太福音》這段有關眼睛的重要性的經文,在《路加福音》 11:34 也出現過。自從資訊愈變無邊無際,眼睛,相比起任何器官,是我們於瞬間與外間產生或強化連繫的重要賴以;牽動情緒的瞬間,獲取資訊的瞬間,下決定的瞬間。眼睛的接收可以增加,同時確立我的認知,那麼,我的界限止於感官的邊界嗎?

斯坦·布拉哈格 (Stan Brakhage) 在 《Metaphors on Vision》中要求我們試試想像眼睛擺脫了人為的透視法則可能經驗的驚訝與震盪。他提出:

“Imagine an eye unruled by man-made laws of perspective, an eye unprejudiced by compositional logic, an eye which does not respond to the name of everything but which must know each object encountered  in life through an adventure of perception.”

布拉哈格強調了我們如何看、如何感知世界,長久以來建基於人為的法則,並不絕對或唯一。那麼,我們失去了些甚麼?我們還可以怎樣看?怎樣透過「看」去認知我們的世界?

上述所指的是一種嘗試超越視覺限制的思考,但在向後往抽象思考裏盤旋之前,我想先向前嘗試理解及觀察這視覺感官的存在。我並非追求以科學角度去釐清或解答這好奇,在此,我想以動畫影展中的幾個放映作品作為例子,記錄我因著「眼睛」而來的幾層聯想及疑問,以延伸對動畫媒介的一些可能的閱讀。

 

一/眼睛作為觀察工具-科技所賦予的新視覺範圍
機械作為眼睛的延伸並不創新,埃德沃德·邁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 在十九世紀時已透過攝影裝置記錄一連串動物運動的影像(animals in motion)。個半世紀的過去,更尖銳精密的機械的出現,機械與機械之間的裝配 (assemblage) 多樣化,尤其當下這些機械連接上網絡通訊,足以讓我們透過眼前的流動裝置接觸到世界某一端的樣貌。現在愈受重視的監控(surveillance) 與審查(censorship) 問題,其中一個狀況是社交網路與雲端種種上傳數據於網絡的行為日漸普及,或早已變成日常的必須,另一個解釋可能與現今成像(image-making) 過程跨越地域界限有關。舉例,我擁有一張馬的相片,可以是真實處境,可以是模擬捏造又或偷取,而依照現今的科技,亦可是透過網絡拍攝生存在地球另一端的一隻馬。

Google 地球 (Google Earth) 標榜可以令用家「直接在瀏覽器中探索天涯海角。」法國導演尼古拉德浮 (Nicolas Deveaux) 與製作團隊 Cube Creative 製作的一系列超照片寫實  (hyper- photorealism) 動畫中,近作 1 mètre/heure (2018) 是一套關於一群蝸牛在位於萬呎高空的機翼上隨著音樂起舞的短片。乍眼一看是一套輕鬆小品,實際上背後涵蓋了多層繁瑣且精密的影像創作工序;例如蝸牛身體及軀殼的肌理皆採用由偏光鏡 (polarized lenses) 對真實的蝸牛進行多方位拍攝的素材整理配合後期製作組合而成,蝸牛起舞的動畫來自參考一群真人舞者模擬一只只蝸牛起舞。導演提及由於航空公司及機場實在難以提供足夠的時間與場地支援讓製作團隊將實景完全數碼化,除了於短時間内實地取景為建模 (modeling) 與渲染 (shading) 提供資料外,團隊亦聯絡到飛機愛好者的幫助,以及Google 地球遠端攝取停機坪的航拍照片 (aerial photo) 提升模擬場景的可信性與準確性,最後的動畫作品亦有穿插團隊拍攝的實景影像 (live-action video)。

雖說以機械提供的高解析度在應用於摸擬人類會連繫至恐怖谷理論 (uncanny valley) 的討論,但從上述例子可見,科技對於協助追求更進一步的現實主義 (realism) 方向的創作上不單是實際的技術協助,對時間地域限制的模糊化所增加的觀察範圍以及靈活性 (flesibility) 亦提供創作者一種挪用真實世界的影像化成虛擬世界的藍圖的可能。

 

二/眼球:速度-閃鑠-殘影
眼睛(eye) 的拉丁原文為 oculus,在建築學上意指拱頂 (dome) 上的圓形開口,讓日光和空氣可以透過這結構進入建築空間。眼睛是視覺的全部嗎?又或,我們只可以透過眼睛感受光嗎?除了眼睛,科學家亦在人體的中樞神經系統以及皮膚發現感光細胞的存在。動畫 (animation) 的動詞 (animate) 則源於拉丁語 anima,可解作靈魂 (“soul”) 或者呼吸 (“breath”),有趣的是希臘語neume除了解作氣息 (“breath”)或者旋律 (“sign”)外,neume 本身亦可指向紐姆記譜法,一個於五線譜發明前西方和東方音樂以「紐姆」作基本元素的音樂系統。若然「紐姆」或音符是音樂系統裏的基本元素,那麼動畫系統裏的基本元素是幀 (frame) 嗎?

英國導演保羅布希 (Paul Bush) 指出「節拍」 (beat) 是劇本中最小的測量單位,電影的話就是「鏡頭」(shot) ,動畫就是「幀」(frame) 。他一系列的短片作品都圍繞著幀與幀之間的距離作實驗,在這次「臺中國際動畫影展」(2018)的專題放映中可以觀察到他創作的其中四個方向:一,透過人物動作、鏡頭與鏡頭的次序建立敘事,例子包括 His Comedy (1994),The Albatross (1998),Secret Love (2002):他首先利用16米釐黑白菲林進行真人實拍,沖曬後逐格雕刻 (engraving) ,透過不同的底片處理方式 (processing) 增添化學劑的顏色後再進行另一層雕刻,最後以光學印片 (optical printing) 剪輯而成,這與轉描機技術 (rotoscoping) 相似。二,透過動作縫合不同人物建立敘事,例子包括 Pas de Deux de Deux (2001),Dr Jekyll and Mr Hyde (2001) :這系列的作品透過先計劃一套動作,例如一段預先編排好的舞蹈,或者一組演戲舉動,再根據逐格安排好的動作和電腦軟件的配合指示不同演員重演,最後以一秒二十四格的播放速率播放整套照片序列。三, 透過靜態物件之間形態上的異同建立敘事,例子包括 Furniture Poetry (1999),When Darwin Sleeps (2004),Lay Bare (2012):這組作品先將搜集回來的物件依照不同規則(形狀、顏色、尺寸)分類,再以照片序列方式逐一拍攝,將物件形態上本身的視覺異同編排產生變化,塑造成一連串有延續性的動態。Lay Bare (2012) 就是混合了這與上述 (二) 的方向邀請不同年齡、性別、形態的人拍攝他們的身體和動態製作出的錄像作品。四, 透過改變幀率 (frame rate) 壓縮時間膨脹動態建立敘事,例子包括 Shinjuku Samurai (2004),Central Swiss (2006):這系列作品同樣是以實拍方式邀請不同人物參與,有別於上述三種方法的是,創作者需要事先編排一套動態,保羅布希要求被拍者保持不動,後期再以改變幀率突出被拍者凝固不動的狀態與其拍攝環境週圍的速度變動製造偏差,膨脹了本身被拍者微小的動態與習焉不覺的環境。

上述幾個實驗方向不單勾劃了觀察行為本身所存在於時間或空間的局限性,我認為保羅布希的作品,尤其那些利用靜態物件建立敘事的動畫,雖不像算法動畫 (algorithmic animation) 般以動畫作為工具以觀察精密運算中難以概述或察覺的模式 (pattern) 或特性 (property),但這種似乎更賦予了一種另類更個人觀察、保存及喚起資料庫的方式。

 

三/眼睛作為索引,鏡頭作為視覺、視點
孔雀羽毛在希臘神話裏繼承了阿耳戈斯 (Argos) 的百顆眼睛。快樂王子的眼睛是獨一無二的藍寶石。西方比喻眼睛為靈魂之窗,東方有孟子道「觀其眸子,人焉廋哉」,還有目光如炬、雙目無神等詞語以一個人的眼睛表述或比喻他的性情或精神狀態。

法籍越南裔導演杜來順 (Denis Do) 首套長篇動畫作品《戰火扶南》(Funan) 以一個家庭作軸心講述柬埔寨人民於1975 到1979 年赤柬 (Khmer Rouge) 執政期間的故事。夫婦阿珠 (Chou) 與阿光 (Khoun) 於遷徙期間意外與幼子蘇凡 (Sovanh) 及奶奶失散,自此分別於弱水之隔的兩個營地生活。每個角色都得經歷恐懼,阿光的弟弟因與軍人理論而險被槍斃,阿珠一直擔憂著幼子,阿光不斷嘗試逃離營地去尋找失散親人的下落。相比起建立一個非黑即白的世界,導演更想刻劃出現實種種進退兩難的困境,為了保護家人而加入紅色高棉的弟弟,為了多留兒子一些配給而搬弄是非的婦人⋯ 畫面的各種眼神特寫交代了角色的心理狀態,阿珠被軍人剪去長髮的屈辱,婦人為了討好軍人的擠眉弄眼,小男孩被軍訓奪去好奇的左顧右盼,變得循規蹈矩、目無表情,阿光於草叢裡與從軍的弟弟眉來眼去,為的是最終找回失散已久的蘇凡,即使團聚的一刻迎來是他陌生冷漠的凝視。暴政的洗禮,各人面對著極權都是如此無能為力。導演在影後談提及到,相比起普遍追求形態動作的遊刃有餘,他更希望透過畫面構圖本身的張力把人物的關係脈絡提出。

另一邊箱,中國導演劉健的《大世界》則利用一個視點轉換的模式講述貪婪。誰是主角呢?或許是那個裝了一百萬的運動袋。為帶整容失敗的未婚妻燕子到韓國「撥亂反正」,工地司機小張持刀要脅老趙,強搶了劉叔的巨款。接踵而至的是相關又毫不相干的人;麵檔的波霸老闆娘與業餘科學家黃眼利用「透視眼鏡」看見這一袋匪夷所思的賊贓;燕子的親戚洝洝姐與她的男友,看似要幫忙看看小張的安危,實情想把錢吞併去美好的香格里拉⋯。 還有一堆在南京城中的小角色, 如路過的工地工人,在「誠信網吧」門前煩惱將來的「偽富二代」,為兒子求籤的媽媽等。那些監視式的鏡頭好像比主敘事線灑上多一層的荒誕與諷刺,例如殺手瘦皮在車上對於電台播放特朗普 (Donald Trump) 的勝利演說 (victory speech) 中一句 “and I congratulated her and her family on a very, very hard-fought campaign..” 所發出的竊笑,媽媽報告外婆兒子有著「清華北大哈佛劍橋牛津的命」,又或是大叔黃眼所發明的「超級VR 紅外線全能無敵透視眼鏡」猶如淘寶網上那些過份重覆冗長的商品描述一樣。結局只是一個「去向」,鏡頭看似不斷在這黑色幽默的世界觀偷窺資本主義下的各種物慾,那些角色的起承轉合無論如何也只會如片頭所引用的托爾斯泰 (Tolstoy) 的話一樣:「春天依然是春天。」

 

四/欺騙眼睛-眼睛以外
《大世界》的大叔黃眼深信「沒有高科技是贏不了」的。看畢紀錄片《電影冒險家卡雷爾茲曼》,我好奇捷克導演雷爾茲曼 (Karel Zeman) 對科技的看法,他曾提到:

“Man has created a grandiose world of technology, of which dread and fear are often the result… Fortunately, events in the world and our way of life are not determined by technology alone.”

眼睛是緩慢的。十九世紀初出現的留影盤 (thaumatrope) 簡單闡明了視覺暫留 (persistence of vision) 這現象。之後的費納奇鏡 (phenakistiscope) 和走馬盤 (zoetrope) 這些光學玩具 (optical toys) 同樣指向此現象,以圖像與繼承圖像之間的視覺資訊增減構成視錯覺 (optical illusion),透過動態讓觀者在原本靜止的平面循環中得到另一面的視覺解讀 (visual interpretation)。

雷爾茲曼在銀幕上「?了一刀」。對比於上述的光學玩具以時間殘影「欺騙」眼睛,他作出不同時空交錯的實驗,例如以一條負片分開上下兩部分拍攝,以超現實繪畫的佈景版、帶活動骨架的恐龍偶、林林總總的道具混合真人拍攝,把畫面的四邊作為視野的邊界,把空間分割處理,透過眼睛透視的空間錯配將科幻的想法與真實世界重疊。以一個被追殺的騎士跳過懸崖為例,雷爾茲曼把畫面略分為左右(距離)、前後(深度)。首先量度騎士從右邊側身進鏡一直向前,中途跳過懸崖,直至貼近螢幕左邊邊界轉彎跑往鏡頭直至出鏡離場。其後是佈景,以細膩筆觸繪畫兩邊的懸崖山景,再堆砌一顆顆石頭於適當的位置模糊人造景觀的痕跡。追殺騎士的人不幸墮崖,這並非透過道具或假人拍攝,而是以剪紙動畫 (silhouette animation) 模擬遠方的一場意外。

早在電腦科技廣泛應用於動畫之前,雷爾茲曼已嘗試在每一個作品作出進一步的挑戰,無論是室內外的場景空間,或是科幻世界裏的種種奇異生物和機器,又或是更嚴謹的後期製作,即使背負著一整個工作團隊將來的壓力,他仍堅持作為創作者的實驗精神,挑戰以現有的技術和材料帶出他獨有的視覺。於創作晚年,雖然多次被邀策劃更大規模的特殊效果製作,他卻懷疑自己與創作的距離,從而回到剪紙動畫當中,以這種方式重新詮釋一個個童話故事,同時重塑那種孩童時期原始的創作觸感。

英國理論天文學家馬丁·里斯(Martin Rees) 就 AlphaGo 對決李世乭引用了俄羅斯西洋棋棋手卡斯帕洛夫 (Kasparov) 的一句話去描述: ‘a good human plus a machine is the best combination’. 雷爾茲曼種種跨物料的嘗試和操作不單顯示了敏銳的觀察和精密的預備,更重要的是創作者本身不懼素材限制,反之以此為挑戰把自己的想像視野呈現,相信各種科技的嘗試乃推進自身創作的思考的觸發點,科技與自身創作可以相輔相承,但並非不可缺少的元素,創作本身才是。

 

結語
各人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思考,不足為奇。每當他者提起這樣的想法,我便會不期然地生怕這會否是拒絕進一步溝通的表態。上述幾個作品中,我了解到的是可能在表達「看法」之前,形容所「觀察」到的這個過程的本身已是分析的開始,剖析了的是很多日積月累的經驗與細微的考量,後期的「看法」反之容易偏向價值觀與個人對於技法與敘事等各種元素的序列安排的引申想法,再者是創作者本身的個人創作理念的延伸論述,相比起要對「訊息」(message) 尋根究底,好像揭開「觀察」– 也就是形容、描述 — 本身更能讓思考擴大。

在此感謝旅程幾位同行友人(蕭方、Calynx、阿詩) ,是她們每每在回飯店的路途上不厭其煩的分享,讓我得出以上的體會。

(2018.11.09)

 

延伸閱讀:
Who needs democracy when you have data? by Christina Larson:
https://www.technologyreview.com/s/611815/who-needs-democracy-when-you-have-data/
尼古拉德浮(Nicolas Deveaux)與創作團隊 Cube Creative 對 1 mètre/heure 的技術講解: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NYo3X-owJk
Seeing without Eyes Cells throughout the body can detect light, too:
https://www.scientificamerican.com/article/seeing-without-eyes1/
保羅布希(Paul Bush)的個人網站: http://www.paulbushfilms.com/
保羅布希的 Vimeo channel:https://vimeo.com/user5238437
《戰火扶南》(Funan)的樣片: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8UCKhBUdWk
有關《戰火扶南》的訪問: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80927int001/
有關《大世界》的訪問:http://www.thepaper.cn/baidu.jsp?contid=1947465
Donald Trump’s full victory speech:
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trump-full-transcript-video-speech-victory-acceptance-2016-11
Film Adventurer Karel Zeman trailer: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iAVFwEdPV8
Visionary Filmmaker Karel Zeman:
https://www.radio.cz/en/section/special/the-work-of-visionary-filmmaker-karel-zeman-and-his-daughter-ludmila-acclaimed-childrens-book-author-illustrator
Netflix AlphaGo: https://www.netflix.com/title/80190844

 

這次去了的場次紀錄:
2018/10/13 16:00 焦點導演:影像頑童 保羅布希(一)
2018/10/13 18:20 TIAF觀察站:拉丁魔幻
2018/10/14 12:00 短片競賽1:距離
2018/10/14 17:00 焦點導演:影像頑童 保羅布希(二)
2018/10/14 21:20 變動的世界觀:城市密碼
2018/10/15 12:10 學生競賽5:它會跟著你一輩子
2018/10/15 14:10 大世界
2018/10/15 16:00 學生競賽3:我竟然在日常中都忽略它
2018/10/15 18:00 焦點工作室:創意立方體
2018/10/15 20:30 電影冒險家卡雷爾茲曼
2018/10/16 13:50 德黑蘭禁忌玫瑰
2018/10/16 16:00 焦點新銳:新女力爆發
2018/10/16 18:40 短片競賽2:愛的練習題
2018/10/16 20:40 戰火扶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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