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終於結束了,趁自己還有記憶,做些記錄。
小小關於作品的介紹:
收到策展人張蓉邀請, 為2022年油街新開幕的展覽場地,以聲音的角度繪畫出一道風景, 這是項目《油街六景》的其中一道「風景」。
那是一個開放的戶外埸地,面積有半個足球場大的石春池。 這片空蕩蕩又凹凸不平的地方很獨特,相對於一個室內乾乾淨淨的 white cube,對我來說比較吸引。我想我能夠在這裡做點什麼,所以答應了策展人的邀請,重拾創作的嘗試。
這片石春池令我聯想起一片海面,以及因為它的不平坦,是一個充滿阻力的空間;我想起最近朋友們的離去,一些無法改變的宏觀環境,一個愈來愈明顯的轉捩點。
在大嶼山行山時順道錄了音,那個地方很切合這種曲調,裡面的竹林,海灘,飛過的航班,機場鐵路,都成為了創作的元素。
我想把桌球撞散一地,散落到粗糙的石春地面上不同的角落,滾落到未知的海域。一個念頭,一段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我把這些田野錄音,以九個喇叭,散落、埋藏於石春池,讓觀眾遊走左一片聲音之中,一段文字之中,一個故事之中,一道風景之中。
作品長度為9分鐘。
親身駐場
因為我要親身駐場,連續三個星期日都要親身整天棟喺度。不辛苦,可以不斷了解觀眾的諗法。而且場地完全係公眾地方,就係條人來人往的馬路隔離,街坊阿姨,一家大細,仲有瘋狂的細路,這裏不是藝術館。其實係一個好特別既經驗,難得在一個公眾地方當了自己作品的導賞員。
所以,除了作品本身的意義外,親身駐場也構成了特別的回憶。作品是否成為了我和他人之間的一條橋樑?橋樑是另一重意義。
公共空間的一臂之力?
「室內或是室外好?」是與觀眾討論時經常碰到的話題。老實說,「公共空間」這個元素對整件作品的渲染,遠比我想像中高。之前我所考慮的僅僅只是,附近的環境噪音會否令觀眾聽唔到作品播放的聲音?即係個喇叭夠唔夠大聲嘅問題。而我認為這是一個負面因素,因為令到聲音好難聽得清楚。或者咁講,我好鍾意成個石春池,但係唔鍾意附近條街咁嘈,假如成個石春池係室內就更好。
但是,有人認為四周環境的聲音為作品添加了「complexity」,在石春池裏你聽得到街道本身的聲音,亦會聽到聲音裝置「人為」加入這個環境的聲音,建立了一個曖昧的聲音領域,好像鹹淡水交界一樣,觀眾有時甚至不能分辨哪些聲音是來自(設在地上的)喇叭的。(作品的紅燈聲vs街的紅燈/船的號角vs馬路上車的響安/作品的悶雷vs上面天空的悶雷/作品的封箱膠紙聲vs附近印傭在寄 包裹時用的封箱膠紙聲)但其實,究竟是作品為環境添加了色彩,還是環境為作品潻加了色彩呢?這是有趣的疑問,是兩個不同的切入點去睇件作品。誰是主菜?
就前者而言,作品本身帶有的信息被削弱,一番構思,起承轉合,浪費了。若果只是這樣,作為環境的添加,何不乾脆隨便播任何聲音?看來我是執着的。而後者的角度,作品是主體,而環境為其渲染了一層保護色,或添加了玩味性。有朋友認為聽罷覺得作品的聲音好「illustrative」(即好平白直率),如果就咁係室內播會好「odd」(因為太 easy,太淺白),而環境正正在這方面幫補了作品。(Well,我是故意的直率,不作太多花巧,下一段再講)
不論邊樣係主/副(可能冇需要深究XD),大部分都覺得個音箱好勁,d聲好厚,尤其是水泡泡的聲音,似係一個插咗電源嘅大音箱,而聲量又唔會太 overwhelming,所以同環境blend in 得好好,效果真的比想像中好。
不過,確實作品有某些聲音在這個街頭的環境下,不是太明顯,很難留意得到。那些都是比較「薄」的聲音,例如封箱膠紙的聲音,桌球撞擊的聲音,天星小輪泊岸時船纜拉扯的聲音。他們對比海浪聲、船的號角等,實在十分單薄。這和理想中的效果相差太遠了,原意也表達不了—— 例如,「一大張膠紙把整個地方都覆蓋起來」,結果我完全感受不到那種力量。作品的聲音及意思不能完善地表達是可惜的。
抽象vs文本的抉擇
其實每一段聲音(9個段落,各長約一分鐘),背後都有隱喻及鋪排順序,是文字的𨒂伸,作品並不是純粹的聲音與空間的體驗。這正正是作品的聲音非常直率的原因,硬幣就是硬幣,飛機就是飛機,紅燈就是紅燈。在抽象和直白之間,我選擇了後者,因為今次的目的並不是想創造抽象的拼貼畫。
其實在最後展出的版本外,還有另一早期版本,是偏向純粹經驗性的。那個版本一直儲存在我的手機中,駐場時跟朋友細說着創作的過程時,我當場向她展示了這個版本。雖然內容都是海/門/雷/號角/竹林/桌球,元素一樣,但她認為感覺完全不一樣,甚至相反 (– 見下,收錄檔案 1)。舊版本聽落唔會覺得舒服,充滿漲力,不和諧;現在展出的版本較為舒適(– 見下,收錄檔案2)。另外舊版本裡很長的時間(約 3分鐘)都在海上飄下飄下,比展出的版本更為沉浸式,而現在每個畫面段落只是少於1分鐘。
後來我覺得這(早期版本)不過是電影入面的 foley。那會否只不過是好像入了電影院感受的迫真的環迴立體聲,只不過這是沒有畫面,以及在戶外環境,因此便有了藝術性?
另外,我又了解到 field Recording(田野錄音)演奏的可塑性有限, 除了桌球的撞擊聲音可以當敲擊樂來作即興演奏,其他錄音根本不能演奏,而且一旦改變了原聲,如高低音的調整,或只重複播放某一部分,錄音便失去了原有的面貌。
然後突然,有一下好想將「硬幣旋轉和火車經過的聲音」放在一齊,明確地只有兩種聲音,簡潔清楚但意思更加豐富。此後,透過並列兩種聲音來創造意思,便成為了新的創作手法,是一個重要的轉捩點。兩種聲音可以互不相關(硬幣與火車/桌球與紅燈), 也可以是同類(海和船上的木門),可能後者較容易接受和代入,但前者卻有無限的可能性。
創作階段到了這刻才比較好受,我擺脫了電影聲效的層次。
然後因為有了詞語,便產生了段落,有了次序,起承轉合,變成了最後由文字延伸出來的聲音作品。
巨型的硬幣圍着你旋轉
一架高速列車從中穿過到了吱吱呀呀的竹林
偶意聽到船的響咹散落一地的桌球互相碰撞
來到一棧紅燈面前一大張膠紙
把整個地方覆蓋門聲開開合合,此起彼落
融合了海浪,變成海上的門
又聽得見船咹響起地鐵站扶手電梯滴滴答答
渙散的桌球列隊齊整陰天下響起悶雷
渡海小輪泊岸的繩纜繃緊得噼噼啪啪客機還未消失於視線範圍
硬幣的一面已經落下潛到水底下,乒乓乒乓,乒乓乒乓
那是舊日的聲音
體裁:「文字延伸的聲音裝置」?
然而,文本没有出現在展覽當中,因為來得太遲,展覽的印刷品已經不能改了。我感到可惜,而內心又十分矛盾:雖然作品是聲音裝置,但文本卻是作品的骨幹,我會盡量希望令觀眾知道作品背後的文字版本。
文字能表達細緻的轉接關係,能夠傳達具體的意思;聲音則更能夠被感受。看來這件作品的作者(我)想兩者兼得:透過播放 field recording 令觀眾處身於虛構的意景中,然後期望以文字「補充」聲音未能表達的部份。
「既然文字和意思那麼重要,那究竟作品是一首詩,還是一個聲音裝置?」「我不是文學人,當然不敢把我的文字當成主菜,是的,這是以聲音為主要媒介的作品,觀眾要行入去聽同感受,唔可以淨係睇文本就當睇完。」「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強求每位觀眾都要閱讀文本了。」「是的。。。」
寫到這裏,我認為最理想的情況是單純以聲音就能夠完整地體驗作品,而不必倚賴文字的補充。詩和文本仍然存在,在不需要文字的情況下,透過聲音便能閱讀到是最理想的。但是必需令觀眾知道聲音有段落,次序,開始和完結的概念。
在油街現場,因為作品混集了街外的聲音,使某些段落的聲音不是太清楚。大概因為呢個原因,我才那麼著意想用文字去補充不太明顯的聲音。
最後補充一點,我認為這種「文字延伸的聲音裝置」的體裁是有很大的局限性。因為當你想用聲音去傳達一個準確的意思,那種聲音必定是日常很清晰,好 illustrative,在没有影像下也能被辨認得到聲音,那麼你的選擇便很有局限 — 紅燈象徵阻滯;硬幣象徵決擇;水底象徵逃避;飛機代表離開;門代表進出流動;試問有幾多種聲音可以成為詞語?若果要我以這種「聲音詩」的方式創作另一件作品,恐怕我要詞窮了。
這種「體裁」似乎把目標和媒介錯配了,想傳遞準確的意思為何不直接用文字呢,偏偏要利用這些選擇有限的象徵性聲音,創造一個空間?是的,這是奇怪的媒介錯配,但這就是創新 — 觀眾不單止遊走在聲音之中,也遊走在文字和意思之中。
石池的邀請
「個場用得好好,真係好 site-specific」與在另一邊負責「三棵樹」的導賞員吹水,介紹下件作品的時候,他這樣說。後來知道原來佢都係 artist,駐場真的很有趣。我其實對於石春池這個場地的運用也是非常的滿意 — 把它想像成一個海面,上面流放著四散的桌球,形成一個漂流的景象,再用聲音為整個海面注入意思。實際上,我只是在石春池面臨時放置了桌球,水管和喇叭,這些零碎簡單的物件和聲音,就為整個石池空間建立了一道景象,同時發揮了石池的獨特性:不平坦/不容易行/陽光猛烈時反光刺眼。那不就是海面,或者是在宏觀環境改變下的我們?
所以,作品完美地依附在這片石春池之上,無論你認為石春池幫了作品也好,或者作品幫了石春池也好。也有不少觀眾以為石春池是我起出來的,大佬我邊有咁多 budget,同埋就算有錢,為了創作搞個用完即棄的石春池亦很浪費。
其實如果場地不是這個極具特質的石池,我最初應該會婉拒策展人的邀請,若果場地是一個正常的white cube 的話,我冇嘢想做。但如果在滿有特質的石池上附加價值,也許我能做到。所以從一開始,作品就是圍繞着石池而建立的。如果觀眾以為石池是我所建立,那麼我真的没有辜負石池的邀請了。
抽絲剝繭
但也許實在太 site-specifc,作品未來不能簡單地,搬字過紙的延續。石池/桌球/聲音/文本/公共空間。這三天在油街上展示的作品,就是這些所有元素疊加的整體結果。
「未來不在油街的石池展出,還會是完整的作品嗎?」
「没有了石池,還需要漂流在海面的桌球嗎?」
我仍然很喜歡「能遊走其中的聲音詞語空間」的概念。如果没有石池,其實理論上不影響這個表現手法。或許若要在室內展出,扲走了「石池海的景象」以及「公共空間的曖昧」這些元素,那麼聲音便需要再細緻一點/或者聲音不再用單一線性的處理?究竟眾多元素的豐富層次,還是能專注在清楚的聲音,哪個方向比較好?
最後,卻沒有必要解釋太多
有人説環境有風吹時,聲音才 make sense。
有朋友說看着三棵樹時聽的聲音,與看著對面另一邊興建中的商業大廈時聽的聲音,接收到的信息大相逕庭。
有一位喜愛自然療法的街坊,一個人站在石池中許久,說能在城市中聽到自然的海浪聲很舒服。
有朋友說裝置的聲音與街道的聲音 mix 得好好。
有朋友表示最近不能待在在 art gallery 與 art object 之中,在這個開放的空間卻讓她能夠放鬆一下。
有朋友覺得個 sound installation 令佢可以係呢度「尻行」幾好。其實呢個觀點幾好(來感受油街的新空間多於作品本身),不過之後我再認真點問佢聽到 d 咩,佢覺得船的號角令佢諗起貨櫃碼頭的工人/乒乓球諗起以前公屋樓下啲乒乓波枱/硬幣關於錢便想起貧富懸殊。
有朋友入到黎就坐左係石池上面,像在公園的草地上一樣,消遣着星期日的時光。
有朋友把觀賞經驗比喻好像「身處在自然中進行 meditation」,不過不同的是這裏除了 meditate,有時你卻會被「拉」出來,回到現實中。
有朋友在裝置出面看到的石池是一張桌球枱而自己是玩家,在裝置入面時自己便成為了桌球。
有朋友說石池的不平坦,連同裝置某些具張力的聲音,令他感到「不容易」。同時,不相關的聲音(如桌球和紅燈)充滿著 conflict,但係又夾到。
有朋友感到聲音「太容易」同 illustrative。
有小朋友同桌球捉迷藏,第一天桌球都被淹沒在石頭或水管中(按:第二天起,不得不禁止了,你們太有創意。。。是一件好事呢)
有觀眾感受到作品原有的意圖,如虛實交替的聲景(意象上的海vs現實生活的紅燈)、又例如把自己代入桌球於大海的用意;有觀眾構成了自己的理解,如社會基層的聯想;有觀眾對公共藝術空間的感受多於純粹來自作品帶來的感受。無論怎樣也好,你們有屬於自己的感受和體驗就足夠了,實在不必太多的陳述,原意亦不必要像倒模的複製出來。
結語
這份送給自己的禮物,幸好仍不負自己的期望 –「唔可以食老本,但又要認到係xi自己嘅嘢。」以聲音和空間的觸角,擠出另一種觀點和體驗的哲學,是我根深蒂固的觀念。今次以聲音和桌球,為原本空白的石池附上另一道景象,正是在繼續實踐這套觀念。而「聲音詞語」對於我則是新的嘗試,以往的作品從來都是非常純粹的聲音/空間的體驗,今次是首次帶有文字意思。而在與街道接壤的公共空間展出作品,也是未有的經驗 。
另外亦趁着這個機會,順便為最近幾年作一個記錄 — 西去東來的無奈,朋友離開的感嘆。已經身在遠方的朋友,這是一份道別的信物!
–完–
另外,附上Stereo version (在現場的是9 channels)
另外,以下是早期版本,作為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