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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當年父親艱苦謀生和先母幫補家計的二三事 Two or three things about my father's struggle through hardship and how my mother provided subsidies 1960s-80s

關於當年父親艱苦謀生和先母幫補家計的二三事 Two or three things about my father's struggle through hardship and how my mother provided subsidies 1960s-80s

黃遠

發表於: 13 Jul 2023

[Mending Years 縫補歲月, 2023.06.28-07.12, group show, Gallery L0, JCCAC] To fill in the almost unconquerable blank spaces of her grand parents' days through the 1960s-80s, Winsome Wong asked her father to write what he remembers, a precious piece to add to the puzzles of Hong Kong's so-called “golden age” of manufacturing industries. 為了填補照片和家常對話所留下的空白,黃慧心發現最好的下一步是請當年寫文章了得的父親去紀錄他的父母親的軼事,呈現的不單是她祖母模糊不解的過去,更是香港上世紀六十到八十年代小市民掙扎著活下去的面貌的清晰碎片。

 

關於當年父親艱苦謀生和先母幫補家計的二三事 / 黃遠

 

(一)進不了女界 

在香港當年那個貧困歲月,我們是貧窮家庭中的貧窮家庭,父親作為家中唯一經濟支柱,承受巨 大壓力。他從事理髮工作,如果他任職女界理髮,收入會比較好,可是,他幹不了女界的工作,先母不時拿這件事情譏諷父親。 

事實上,父親年輕跟隨他的舅舅學習理髮的時候,也有學習女界理髮,但父親學不了,因為當他 的手摸到女人的頭上,他就立即臉紅耳赤,無法繼續工作。女客看到他這副模樣,大概會懷疑他 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父親原本有這樣合適的門路獲得比較好的收入,但也因為自己個性的毛病斷送了。 

誰會想到這位有點貌似已故武打演員關德興(演黃飛鴻成名),且說話聲音頗宏亮的大男人,面對女人時的真性情竟如此不堪。

 

(二)捱餓挨罵捱疲倦 

上世紀的六七十年代,父親主要是在新蒲崗的新都理髮店工作,它位於一棟商住兩用樓宇內的一 樓,老闆是廣東人,店子生意一般,父親在那里工作了一段日子之後,想要增加收入,便決定轉到 上海理髮店謀生。那個年代,【上海】是優質的代號,果然,父親在上海理髮店真的忙個不了,從早 上忙到晚上,忙到他受不了,而且上海老闆提供的膳食以上海面為主糧,父親卻是無飯不飽。胃 口不佳,加上老闆有時候也對他的表現不滿,會罵他。結果,捱餓挨罵捱疲倦,最後就捱病了,逼 不得已,只好辭工休養。 

休養一段日子之後,父親想回新都工作,但新都沒有空缺,新都的老闆介紹他到另一家理髮店工 作。這家理髮店位於我們家的附近,中午時分送飯給父親很方便,父親也就可以每天到吃到他喜 歡吃的飯菜。這店子的老闆很和靄,經常盤著腿坐在小圓凳上,像個學佛的人,看來不大會罵人。 可是,一切還原基本步,收入沒有增加。 

 

(三)壯士斷臂 

父親還想增加收入。這一趟,他決定創業。 

那個年代,港九新界的大廈後巷都有違法僭建物,新蒲崗區也有很多。新蒲崗是繁忙的工廠區, 也是平民商業區,父親看中了當時【向陽樓】酒家後巷的一所小舖。小舖對著人流極多的彩虹道, 他相信生意會大有可為,然後,他把這小舖買下來。 

父親辭掉工作,專心預備開業。他給小舖搞了一點裝修,塗了灰水,也印製了名片,自號【黃伯】。 新都的舊老闆跟舊同事真的是好朋友,老闆送他一台理髮椅,曾經到過舊式理髮店的人都知道, 這種椅子重得要命,在一個炎熱夏日的晚上,理髮店關門之後,同事們顧不得汗流浹背,大家齊心合力,把理髮椅抬到預備開業的小舖。

萬事具備,只等開業。某一天的中午,父親帶哥哥和我到他的新鋪子看看。

這一看,卻看到一個致命的問題:向陽樓酒家廚房的排氣口,正正的對著父親的小舖,那股充滿油 煙氣味的熱風,不斷吹到,人同此心,誰願意在這樣的環境下理髮及等待理髮? 

父親可呆了,他從沒有留意到這些熱風,現在怎麼辦才好? 

往後幾天,父親常常獨自到小舖那兒看,經常茶飯不思,情緒低落,畢竟,從捉襟見肘的積蓄中, 拿出一筆資金做生意,然後還沒有開業,資金便可能化為烏有,誰可以輕易接受? 

最後,父親還是決定壯士斷臂,放棄這盤生意。 一切已成定局,家庭經濟狀況更壞。只有十一二歲的哥哥已經懂事,他哭了起來,他說:我不上學 了!我要去工作! 

父母都不同意哥哥的想法,他們都堅持要哥哥繼續上學。 

父親為什麼在計劃開業的整個過程中,會忽略酒家廚房排氣口吹出熱風這麽重大的事情?這永 遠是一個謎。 

也許,父親一生習慣了炎熱的生活環境,對酷熱感覺麻木,但我跟哥哥可不是。 

父親又回到新都理髮店工作。此後,老闆退休,新老闆登場;新老闆變成舊老闆;第二任老闆去世; 第二任老闆的兒子接手;然後,隨著時代巨輪轉動,生意不斷下滑,直到十多年前,生意蕭條,新 都理髮店也就結業,父親也正式退休。 

the author's family photo with his parents in centre 作者的家庭照:父母和兄弟

 

(四)母親忍辱負重 

父親微薄的收入,應付家庭開銷非常吃力,所以,在我們年紀很小的時候,母親已經想法幫補家 計。在那個時代,家庭手工業十分興旺,很多工廠都外發一些半製成品,讓人們可以留在社區內 加工,不用到工廠上班,以件數計算工資。因為主要是在家中工作,所以可動員全家一起做。母親 賺錢的方式,也是從家庭手工業開始。 

家庭手工業的工作,並不需要主動去找,每一個家庭只要和左鄰右裡保持一點點友善的關係,自 然會有鄰居給你提供賺錢的機會。母親就是在這樣的鄰里關係中得到工作。 

我們家庭最早的手工業,是串珠鍊。 

那時候,我們家住公共屋邨第十四座,有鄰居告訴母親,第九座有一家小舖批出串珠鍊的工作, 多少毛錢一打。母親趕緊跟這位嬸嬸一起去,跟小舖的老闆聯繫。雖然工錢少,但能夠多得一毛 錢也好。每次到小舖取貨,老闆都會給我們一個樣本,依據樣本的規格,把不同顏色的珠子依序 串進線裡。例如,次序是紅黃綠黃紅,那就紅黃綠黃紅,紅黃綠黃紅的一顆一顆串起來,共串多少 組,串完之後,打個結便完成一條珠鍊。 

可是有一天,卻出現一個大問題。我們是依據老闆給我們的樣本做,做好以後,便送回小舖領工 錢。老闆拿起珠鍊看了看,就輕描淡寫的說:你們串錯了,我要的不是這個樣子。 

那怎麼可能?我還是個只有幾歲大,但也知道我們是不可能錯的,因為樣本就是那個樣子。母親 據理力爭,老闆卻不置可否,只提出很不公平的建議。他說:算我虧本吧,你們把貨拿回家,拆掉 重做,我每一打多付你們一毛錢。 

母親膽小怕事,既不想與人發生爭執,也不想工錢泡湯,只好無奈接受這個不公允的提議。母親 忍辱負重,代價就是重做一片,但僅僅多拿一毛錢。 

不久以後,也許是母親找到其它幫補家計的門路,也就離開這個刻薄而不誠實的老闆,不再串珠 鍊了。 

此後,母親曾經拿回家做的加工貨品有:毛衣(剪掉多餘的線頭);塑膠娃娃(安裝手腳和頭及包裝) :塑膠花(零件串成完整的一朵花)等,因為都是關係良好的街坊鄰里直接提供給我們做的,雖然 工錢微薄,但母親看來做得很開心。 

 

(五)夜闌人靜的身影 

在我們家的同一層同一巷,有一位身材瘦削的叔叔,他和他的老婆跟兩個兒子同住在主梯間旁邊 的單位,閒時喜歡蹲在梯間乘涼。叔叔很友善,每看到我們經過,都跟我們打招呼。 

叔叔是在家中工作的,他家里安裝了一些香港人俗稱啤機的模具,他和老婆就使用這些啤機進行 五金零件加工,兩個兒子閒是也幫忙。由於來貨多,叔叔就找母親幫忙,按加工數量給工錢。母親 欣然答應。 

叔叔先拿一個頗重頗結實的木箱過來,然後再扛一座小啤機,把啤機鎖緊在木箱上, 便成為母親 的生財工具。每當忙完家務之後,母親就坐在小凳上,很專心的做,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在夜 闌人靜工作時的身影。 

香港在那個年代,晚上遠比現今的晚上,來得幽暗和寧靜。父親的生活習慣,是在晚上九時半關 燈睡覺,孩子們也得在同一時間上床休息。當關了燈,大家都在床上躺下後,母親就到廚房去,點亮煤油燈,把煤油燈放到啤機旁邊,然後坐到啤機前,靜靜的工作。啤機會發出很單調的轟轟聲, 但不響亮,並不會干擾我們安眠。事實上,每一下轟聲,代表了又一件零件完成,聚少成多,積沙 成塔,到母親入睡前,收入也許足夠多買一點點的肉和一點點的菜。 

煤油燈光輕輕地飄動,母親身上的光與影也輕輕地飄動。他的身影訴說著他的無奈,他婚前曾經 在娘家過著比較悠閒的生活,婚後卻要捱苦捱窮。現在想來,他真的想抱怨,可是,他不敢抱怨。 

黃慧心處理祖父母(即本文作者父母)舊照的攝影作 Winsom Wong's photographic art using her grandparents' (i.e. parents of this essay's author) photographs

 

(六)失敗的生意 

父親沒有生意頭腦,母親也沒有。 

他曾經想過,由於家在山邊,是不是可以在山上比較隱蔽的一角,飼養小雞數籠,我們自己吃也 好,拿到市場賣,賣得一些錢也好,但這不過是想想而已,從沒有付諸實行。 

母親真真正正實行過得生意概念,只有一個,但做了半天,便承應失敗。 

那時候,有一位嬸嬸,每天早上,都會挑著腸粉,燒賣,粉果等小食,到我們居住的樓宇,逐一樓 層叫賣。母親每天都見到他,大家相熟了,母親就想到也要叫賣這些小食。母親把自己的想法告 訴他。嬸嬸很友善,也很大方,他樂於告訴母親怎樣經營這盤生意:到哪裡買貨,到哪裡買所需的 爐子,到哪裡訂製擺放食品和其他用品的木櫃等。 

一切都預備好了,只等開業的一天。

為了不跟嬸嬸競爭,母親當然是到嬸嬸不去的其他樓宇叫賣。 

開業當天,母親去了一整個早上,回來的時候,母親幾乎累得整個人也垮掉。瘦小得他,挑著重重 的爐子和木櫃,走了不知道多少座樓宇,爬了不知道多少樓層。 

可是,最後賣了多少? 

答案是:二十五條腸粉。燒賣粉果等,一顆也賣不出去。 

母親立即決定放棄這盤生意。 

剩下的腸粉燒賣粉果,我們大家一起吃掉。可是,跟平時吃腸粉燒賣粉果不一樣,我們吃得併不 開心。 

我不知道母親怎樣處理那個爐子,至於那個木櫃,就便成了我一生中的第一個書櫃。 

 

(七)在工廠中結束 

母親賺錢生涯的最後階段,是到工廠工作。在那個香港輕工業起飛的年代,他長期不能外出工作 ,是由於孩子們年紀還小,需要照顧家庭,當孩子的年紀稍大了,三個孩子都已經上學,並且哥哥 可以照顧一下弟弟,只要上班時間配合得來。他願意到工廠上班。 

已經記不起他是怎樣找到這份工作的。那是一所家庭式五金加工廠,位於鳳凰新村翠鳳街的一所 地舖。 

四十多年星斗轉移,也不知轉變了多少趟,但翠鳳街的地標店鋪,是幾家擺放了多副 棺木的長生店。昔日地標,依舊是今天地標。 

母親上班,從我們家走到翠鳳街,大概十分鐘,非常方便。每天早上,我們三兄弟都上學之後,母親便到工廠上班,然後在中午前離開,接弟弟放學,到市場買菜,做午飯等。待一切都忙完了,自 己也吃過飯,便叮囑我們小心門戶,關好門,別讓陌生人進來,和好好吃飯,吃完就洗碗及掃地, 然後要做好功課,不要打架等——每次上班前,都不厭其煩說著相同的話。 

工廠老闆也很遷就母親照顧家庭的情況,所以,他給母親一本小簿子,按照工時計算酬勞,母親 一天工作八個小時,當然無任歡迎,就是工作兩三個小時,也一樣可以。小簿子便是母親工作時 數的記錄,還記得哥哥也有在一些假期,跟母親到工廠當童工,把工時算到母親的小簿子裡。 

大概在這家小工廠工作了三數年吧,不知是政府收緊了工廠相關條例,還是老闆已經掘得了第一 桶金,他告訴母親,工廠會搬遷到觀塘工廠大廈(已經拆卸,現址是宏利廣場),他希望母親也跟他 們一起到觀塘去。母親也很喜歡這一場賓主關係,可是,我們家在慈雲山,從慈雲山到觀塘,對母 親來說,是真的比較遠,很不方便。 

母親沒有拒絕老闆的好意,他答應當我們放假在家的周末和公眾假期,還是可以到觀塘的工廠工 作。 

這情況維持了多久,在什麼時候結束,為什麼結束,我已經忘記了。 

只知道,隨著母親工廠生涯的結束,他一生的賺錢生涯也宣告結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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